第九个故事、围点打援（中）
既定下计来，刘备与张飞率八百士卒出高密县城，沿官道往北向下密的方向行军。他带了足足两百匹马，却并没有急行军的模样，只是不紧不慢地行进，到了第二天入夜也才前行将将百里，离下密县城尚有十七八里的距离——这是天亮之后用一个时辰之内可抵达战场、还能全力一战的距离。当这八百人在夜色之下扎营的第二夜，关羽与荀攸正刚刚从高密县城外的渡口出发，三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载着一千两百士卒，在零星几个火把的照耀下，沿着潍水无声无息地北上。冬季无风，但若是有风也是北风，于是所有船只都降了风帆；如今不需全速赶路，每艘船上只有八名青壮轮换持浆。
关羽在头舰上多点了几个火把，借着昏暗的火光又一次钻研地图。荀攸站在他身侧，全神贯注地望向河岸。他注视太久，关羽忍不住开口道，“只有这点火把，除非你天赋异禀，不然哪里能看到河岸上什么？”
荀攸缓缓收回目光，望向关羽，却说，“关君似乎并不看好吾等定下的计划？”
关羽哼了一声，拧了眉头，摇头道，“这计谋听着巧妙，实则纸上谈兵。从百里之外奇袭相距不过二十里隔河相望的两座城，如何能撞上完美的时机半渡击之？或许都昌城外的黄巾根本不会跨河来援下密，或许他们早早就过了河重新布置了两城军力，我等根本追之不及，又或许蛾贼也能想到我等顺流而下，有所防范。说到底不过是撞运气。只是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终究还是要靠大兄与益德的八百人攻破围下密的黄巾大方才能有一线胜机。”
先解下密之围倒是众人共识，毕竟下密贼少。关羽本提出由自己和张飞率领三五百精锐突袭下密，而刘备则可带大队行船北上，从旁掠阵。他显然是想以己骁勇一举破开下密外的黄巾军，再由大队出其不意袭击侧翼，收割贼众。这个计划也没什么疏漏，只是刘备因为自己还不能熟练驾船而迟疑了半拍，而这迟疑的瞬间足够荀攸拿出另一套计划来并且说服在场的所有人。
荀攸温和地说，“若是撞不对时机，我等仍可按关君所想行事，船队横江隔断潍水，千人支援下密城外，攻贼西侧。只不过就算胜了这一场，之后再要奔袭贼众更多的都昌，难免麻烦些。”关羽无话反驳，便自沉默，片刻之后荀攸又道，“时机在于人心，虽道人心难测，未必不能揣度一二。其一、既然黄巾贼在潍河上建起浮桥，又派二三百人驻扎河边，自然是为了联通两处围城人众，下密遭袭，都昌城外的大部蛾贼必定来援。其二、之前派往郡中四方的斥候未见到黄巾贼有斥候哨探，想来他们耳目不明，现在尚不知县兵将至，支援下密的都昌贼众不能赶在吾等抵达之前过河。其三、玄德有骑兵，贼子不敢轻敌，援军少则五千，多则万余。有此三点，突袭渡口乃是唯一分而击之的机会。”
关羽听他分析了许多，倒也觉得有理，用几不可见的微弱弧度点了点头，却仍是丝毫不敢大意，只低头琢磨地图。若要出其不意在黄巾贼过河之时攻击浮桥，必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无迹可寻。到黄巾贼的浮桥之前的最后七八里是一段笔直的河道，走向由西南往东北，河面宽敞，两岸据孙乾说并没有太多树木，视野开阔。但若船队进了这段河道，便再无隐蔽可言，只能冲刺强袭。在这段笔直河道之前，又有一段近十里的曲折宽阔水面，周围有几片林子，河上还有两个江心小岛，虽说不能完全隐藏三十艘船，好歹可以使离岸较远的人看不清真切。如今关羽要做的就是尽量在日出之前将船队领到这个可以藏身的地段。按照原定计划，船队将于卯时前抵达江心小岛一带；届时夜色仍深，极容易错过了江心小岛，径自驶入毫无遮蔽的直道，甚至直接逼至黄巾贼的浮桥。于是关羽全神贯注计算时间，在一片漆黑中尽力观察河道方向，唯恐有失。
寅时过半，关羽令船队减速，增添火把。荀攸问他道，“这是已经近了？理应还有半个时辰。”
关羽应道，“近了。今夜无风，当比预想中迎着北风而上快些，再者我观水流渐缓，可见前方地势平坦，河道当会宽而曲折。”
荀攸颔首，又道，“今夜似乎比前几日冷了许多。”
关羽为之一振，“既如此，照嫂夫人所说，日出时会有大雾。”
此时空中云层渐渐散去，西方一轮圆月现出身影，将夜色笼罩的大地照亮了几分。望向北方，已能看见江心岛的轮廓黑影。不时，三十艘船靠着两个江心小岛尽量隐蔽地停泊。关羽派出斥候前去刺探渡口与都昌城外，熄了大多火把，众人静坐于一片漆黑中。这船上千余士卒里甚少县兵，便是曾有过些许训练的屯田户也不过四五百人，近半都是来到高密县内不久的流民青壮；如今骤然上了战场，难免惊惧不定。关羽一船一船地巡视过去，与每艘船上的士卒都说上三五句话，让众人安心。东方渐渐发白，只是放眼望去，周围仍然一片昏暗，目不能视——果然下雾了。关羽心下略感振奋，眉头却拧得更紧；天将大雾即是机会亦是阻碍，对敌我双方皆如是。
他按捺住心中焦躁，屏息凝神静静等待。待到辰时过半，天色大亮，雾虽不见薄但已透出日光。此时派出的斥候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报道，“围都昌的贼众果然动了，在渡口西五六里处望见。”
关羽忙指挥众人扬帆操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十艘大小船便驶入那段最后的笔直水道，全速向北。此时无风，行船皆仗水速桨力，倒是称不上快。关羽内心估算着时间距离，不觉皱眉；虽然已经演算过许多回了，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不免担心赶不上贼众渡河。尽管他未曾出言，荀攸却似乎知他所想，只道，“浮桥简陋，不过是绳索拴连的船只，众人穿过也要耗费不少时间，倒不至于追不上。”
船队全速向北，不足两刻种便近了浮桥的位置。河上雾大，待到能看见的浮桥时几乎已要撞了上去，关羽高声传令，一时间船桨轮转，运速愈快，宛如脱弦之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当真拦腰撞上浮桥。骤然被撞击，桥上贼众多有落水。船上高密义军纷纷跳上浮桥与贼众厮杀。他们大多只是北海流民，不识武艺，也不懂听令行事，只是他们大多乡里亲人被黄巾所害，怨气冲天，如今只是舞动兵器一味胡砍却也气势骇人；而黄巾贼众也不是什么精良之军，突然遭敌更是惊慌失措，更显不堪一击。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原本充作浮桥的大小船只便沉了三分之一，河水上也尽是浮尸。黄巾贼纷纷逃窜，或西归都昌，或东奔下密，而高密义军此刻却不禁也略显慌乱，三十船只漂浮河上，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关羽尚自迟疑，荀攸两步赶到他身边，握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上西岸，伏击都昌来的援兵，此乃围点打援用意所在。这些溃军乱作一团，东去下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玄德带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县兵，还有两百马匹，自不用怕他们。”
关羽到底担心刘备，踌躇道，“恐贼不来，耽误了与大兄合围下密贼众的时机；再者若是能解下密围，岂不是一样能鼓舞士气，震慑黄巾，跟着解了都昌之围？”
荀攸摇头道，“西逃的败军不少，算算都昌城外应当还有万五六千人；若过了这个时刻再想以一敌十难矣！攸愿为关君担保：贼众必来；今当截击之。”
关羽虽然放心不下，也知道不能因为担心刘备乱了阵脚坏了计划，又听荀攸说得笃定，便当机立断，号令众人上潍水西岸驻扎埋伏。虽说有意埋伏，但此处河岸上颇是开阔，只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最多不过是立于道路两边林中弯弓持箭以待，借着浓雾尚未散尽，能有一两分隐蔽，却也说不上埋伏。关羽却是心中一动，对荀攸说，“我们尚剩了些火油草料，虽不足杀敌，但此处道路不宽，杂草灌木丛生，那些火料设成路障扰敌后方阻敌退路，这应当够了？”
荀攸略一思索便知其意，点头应道，“愿为关君袭敌之后。”
上岸后不足半个时辰，诸般设置将将完成，便听见远方人声嘈杂，越来越近；都昌城外的黄巾贼果然来了。雾中很难看清队伍到底有多长，只觉乌压压一片，人声鼎沸，让人望之生畏。关羽知道手下流民并非什么能征善战之辈，见军众私语不断，群情惶惶，虽道贼众大部尚远仍当机立断下令放箭。
虽有雾气与林木的短暂遮蔽，但黄巾既已得了消息有小部官军沿着潍河而来，焉能有偷袭之利。这一轮箭矢射完，虽道黄巾贼乱了片刻，但不多时便复又组织有序，冲杀而来。关羽亲帅数十县兵冲锋在前，长刀如游龙惊鸿，锐不可当。关羽勇冠天下，如今在这雾气缭绕的狭窄道路上一站，当真凶神恶煞，万夫莫开。只关羽虽勇，黄巾贼更多，一波倒下还有一波补上，竟不见软弱退让。混战几近三刻钟，黄巾阵型一直未乱，关羽不由心下凛然。他手下人少，如今厮杀伤亡惨烈，周围的尸体已是太多了。身后跟着的大多不是他带了许久的县兵，尚能退而不溃，游军作战；这些不过是空有几分怨气的流民！眼下已是撑不得许久，若黄巾再不现溃式，只怕他终要一败涂地。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突然前方燃起一片火焰，瞬间将黄巾大队分割，避之不及的蛾贼被烧得惨叫连连。
关羽这才松了一口气。荀攸倒真地在黄巾队伍末梢放起了火。这火倒也烧不着几个人，但借此破敌却是够了。他大喝一声，猛虎一般扑上前去。
